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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相對論/王聰威VS伊格言(五之四) 愛斯基摩家庭主婦的孤獨

2014-12-22 聯合報 王聰威、伊格言

人還能怎麼樣呢?「人生已經如此地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然而弔詭的是,將生命的面具擊碎之,鑿穿之,顯露實相,這原本便是小說家的責任,不是嗎?……

 

 

 

伊格言。 圖/陳至凡攝影,伊格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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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林宥嘉的情歌〈說謊〉有句歌詞:「人生已經如此地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這是首「逞強的情歌」;謂之逞強,是因為面對無緣的前女友殷殷垂詢近況,不免得假裝自己過得也還不錯的樣子(「不要拆穿我」)。我首次聽到這首歌,一時錯覺竟以為歌詞是我寫的,因為「生命實在太艱難了」簡直是我的口頭禪。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Irving Yalom)在《存在心理治療》一書中,曾乾脆地將人的困境歸類為四類,依序是「死亡」、「自由」、「孤獨」、「無意義」。我們或可再稍作梳整:「死亡」是其一,「自由」、「孤獨」、「無意義」或許又可再略歸為一類,因為此三者原本便彼此高度相關。

由此一角度來看,雖則你的新作尚在進行中,無緣得見(笑),但據我所知,這本新作所涉及的主題其實十分巨大──是的,人總是對死亡感到焦慮。歐文.亞隆在著作中提出了許多證據,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幼兒在朦朧感知到「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的同時(例如周遭有親友去世,父母對此提出解釋),常毫不掩飾地表現出本能性的焦慮與恐懼。人畢竟是那麼小就會怕死了啊。但另一方面說來,「自由」、「孤獨」、「無意義」其實更與個人關係密切;因為那其實時時伴隨著人的生存。容我稍作申論:在現代社會中,對死亡的恐懼其實可能獲得相當程度的舒緩;因為相較於人類的先祖(以家族氏系為基礎,結群而居,在曠野中,隨時面對野獸、黑暗與饑荒對生命的直接威脅),現代人的生命被驟然侵奪的機率其實小得多;然而,「自由」、「孤獨」、「無意義」的威脅其實未嘗稍減。

我是這麼揣想你的新作的。在這本書中,當你的主角──28歲的井上充代與3歲的兒子選擇了在公寓中孤獨地死去時,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呢?是什麼樣的陰鬱籠罩了她,而那陰鬱所帶來的痛苦甚至大過了對死亡的本能性恐懼(人類對「生」的直覺性貪婪),導致她寧可選擇死亡?而正如你所說,又有什麼樣的孤獨寂寞,是獨屬於女人的?正如符傲斯(John Fowles)在《魔法師》中那句尖銳的話:「自由是殘酷的,因為自由使我們至少必須對自己的現狀負部分責任」──無論男女,如果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有幸(或不幸)暫且超脫於那生存中所必須面對的基礎生理痛苦(例如飢餓,疲累,受傷的疼痛與恐懼)之上,那麼你所面對的,就是生命中無所不在的孤獨和無意義了。如無意外,人終究是孤獨的;如無意外,生命終究毫無意義。那幾乎如同呼吸般自然實存,亦因之而殘忍無比。人還能怎麼樣呢?「人生已經如此地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然而弔詭的是,將生命的面具擊碎之,鑿穿之,顯露實相,這原本便是小說家的責任,不是嗎?

 

王聰威。 圖/何經泰攝影,王聰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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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聰威: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寫過一種精神疾病,叫作「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按照書中女主角島本對男主角阿始轉述從中學課本讀來的說法是:「想像看看,你是一個農夫,只有一個人住在西伯利亞荒野,然後每天耕著田,眼睛所看見的四周,什麼也沒有,北邊有北邊的地平線,東邊有東邊的地平線,南邊有南邊的地平線,西邊有西邊的地平線。只有這樣而已。每天當太陽從東邊升起時你就到田裡工作,太陽沉入西邊的地平線就回家睡覺。然後有一天,你體內有某個東西死去了,突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於是你把鋤頭丟在地上,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朝西邊走去。朝著太陽之西,然後就像著了魔似的好幾天都不吃不喝地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這段文章非常多人引用,幾乎代表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核心:當每個人各自孤獨地往空曠之處無窮無盡地走去時,如果運氣不好,往太陽之西的路上沒有辦法與任何人產生連結以獲得救贖的話,最終一定會死掉的。阿始的運氣很好,結尾時被自己的老婆原諒,雖然暫時格格不入,但至少重新進入家庭的緣分之中,至於島本和另一個女角色泉,都備受傷害地神祕消失了,這是不太公平的地方,村上先生各小說裡的男主角運氣向來都比女人好。

明明是在同一部小說或同一個冷酷異境裡,女人總是較男人不幸,光是從「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這病來看就知道了。這病的原型是Piblokto症候群,或者稱為北極歇斯底里症候群(Arctic Hysteria Syndrome),主要好發於北極圈的愛斯基摩部落,特別是女人身上,發作時她們會對周遭環境漠不關心,突然尖叫、裸奔、食糞、在野外雪地亂跑、模仿動物吼叫、昏睡等等長達數小時,不幸的話會就此凍死,即使醒來了,也會遺忘之前發生的事情。病因不明,有人主張是愛斯基摩人的冬天飲食中極度缺乏鈣的攝取所導致,現代受了歐美飲食方式影響之後,這病的發病率就大幅下降了。無論如何,因為發生的區域、民族相當限定,所以被認為跟愛斯基摩人的傳統生活與文化性質有密切關係。

我不太了解西伯利亞住民或愛斯基摩人的實際生活,但身為一個女人,若和男人組成一個自己的家庭,自然避免不了有懷胎生子的可能,要和丈夫一起打理工作與家事、看顧孩子與友人、親戚、陌生人來往,必定有日復一日的固定事務得一一處理,事無關好壞對錯高不高尚,如果用村上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那只不過是家事,只不過是性交,只不過是家庭而已。就像操作機械一樣,只要記住了操作步驟,剩下的就只是重複。」這段話出自於村上先生的短篇《睡》,大概是他寫家庭主婦心態寫的最到底的一篇小說。一個長期無法入眠的女人在生理與心理上都產生了變化,在這「無可挑剔而顯得格外僵硬」的日常生活中,她覺得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她的神經,她開始對所見的一切感到厭惡,感到失去愛,她想到了死,不幸的是,這死不是永遠的休息,而是永遠的清醒。然後,就像是Piblokto症候群,女人喝乾白蘭地,在半夜三點時分,離開熟睡的丈夫與兒子,離開溫暖的家,開車前往某處港口公園的停車場,四周空曠,位於街燈下最亮的地方,她隨意環顧四周,以前的記憶正逐漸以加速度離她遠去,一切成了遠古般的事情。忽然間,一群男人如陰沉的影子般包圍著她的車子,猛力地拍打搖動,試圖打開車門,或是把車子掀翻。「有哪裡出錯了。」女人想,「有哪裡出錯了。」

「我除了哭之外是一籌莫展。眼淚撲簌簌地不停流下來。我孤零零地被關在這小箱子裡,哪裡也去不了。」但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會不會是因為重複熟悉的日常一方面是禁錮女人想像力的重擔,另一方面卻也是堅實的保護區,一旦離開,便容易陷入失去與他人連結的困境。如果發生在北極圈,結局可能是自我的歇斯底里發作,最後被凍死在荒原,如果在小說裡,可能會被突然降臨的暴力奪命,如果發生在現實,就會類似2013年3月,離開丈夫,並與家人朋友斷絕聯絡的28歲婦人井上充代與3歲兒子瑠海於日本大阪市的某間公寓裡死去。他們腐爛的屍體在兩個月後才被人發現,房間裡沒水沒電沒燃料,甚至連一把鹽也沒有,充代的筆記本留有一句話:「到最後都沒能給你吃飽,真對不起。」這或許是專屬於女人的孤獨死,要比男人的更加寒冷空曠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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