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世界/感性時光普魯斯特與文學 | |
劉森堯/聯合報 | |
推薦書:《普魯斯特的個人書房》(立緒出版)
首度揭露 普魯斯特個人文學品味
《普魯斯特的個人書房》一書為我們揭露《追憶似水年華》的偉大作者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普魯斯特年輕的時候,除了熱中追逐同性戀愛情之外,同時也努力讀了許多書,許多偉大的以及二流的文學。事實上,早在他完成他的曠世傑作之前,二十一歲時就已出版過一本短篇集,書名叫作《歡樂時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可惜必須等到他死了多年之後,大家才回頭肯定這也是一本偉大傑作,這表面看雖是一本少年習作,卻預示了未來《追憶似水年華》的偉大風格。至於他早年的一本評論雜集《駁聖柏甫》(Contre Sainte-Beuve),也是必須等他死去多年之後才出版,當然也是偉大傑作,一樣是《追憶似水年華》的先行試作。關於後面這本評論集,首度為我們揭露普魯斯特個人的文學品味,我們知道,聖柏甫是19世紀法國文壇批評界的祭酒,下筆一言九鼎,影響力無人能及,然而,樹大總是招風,普魯斯特就很討厭他,因為他最喜愛的兩位前輩作家巴爾札克和波特萊爾,曾被他大肆批評為粗俗不入流。聖柏甫向來主張,要評定一個作家的作品,必先探究了解其個性品德和節操,當然還有其行為舉止,巴爾札克和波特萊爾在這些方面都不符合他的標準,當然就肯定不是好作家了,這可惹惱了普魯斯特,他寫《駁聖柏甫》,就是為了替這兩位偉大作家翻盤。從今天眼光看,他當然做對了,巴爾札克人格缺失多多,下筆粗俗無章,卻是公認19世紀法國最偉大小說家,波特萊爾生活放蕩,行為脫序,他還是公認19世紀法國最偉大詩人,沒有一本詩集比《惡之華》更能見證什麼叫作寫詩的才情的了。
普魯斯特是現代法國作家中少數精通英文的人之一,他從小就和母親學習英文,並藉此不遺餘力去接觸當代的英文作品,年輕時他發現了藝評家約翰.拉斯金的藝評作品而為之欣然傾倒,還動手去翻譯他的作品。他認為拉斯金為他開拓了欣賞藝術作品的眼界,大大增長了他在品味上的信心,這影響了他後來寫《追憶似水年華》的風格嗎?也許,但很難看得出來,我們忍不住要問,普魯斯特花那麼多精神和時間研究他,究竟得到了些什麼?答案也許只有天曉得。幾年後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拉斯金時就說,他已經把這個枯燥乏味且錯誤荒謬的傢伙丟開了。真應驗了他自己所說過的話:唯有拋棄所愛,才能重新創造所愛。他同時也曾經著迷像哈代或史蒂文生,或甚至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等人的小說作品,從今天眼光看,坦白講,這幾位在文學上都只能算是二流角色。他特別指出,史蒂文生的冒險小說足以比美內心小說,對哈代和艾略特,他更是推崇備至,哈代那種細密準確的描繪手筆,讓他大感自嘆不如,而艾略特,她那本《弗羅斯河上的磨坊》實在讓他印象深刻到了極點。他和朋友的通信裡談這幾位英國作家足足談了有好一陣子,後來竟突然不談了,轉而開始談托爾斯泰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他說他不懂俄文,只能讀當時市場上草率出版的拙劣譯本,而事實上他竟是在那19和20世紀相交之際,在法國少數首先看出這兩位俄國作家之偉大的人之一。他說,《安娜卡列尼娜》絕不是靠眼睛觀察所寫出的作品,那根本是心靈思索的產物,是偉大的結晶之作。這種論調很符合他對小說藝術的要求,《追憶似水年華》從頭到尾所遵循的恰恰正是此一法則:心靈思索而已。至於杜思妥也夫斯基,他認為《罪與罰》、《白癡》以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此三冊巨著,當代實無出其右者矣,顯然普魯斯特的品味水準並未被自己讀過二流作品的目光所蒙蔽,他永遠處在上升狀態,兩眼炯炯發亮。當然,我們今天讀《追憶似水年華》時,實在很難看出他有什麼特別受到上述這些人的影響,他從未刻意去模仿他人的風格,但他知道什麼樣的風格才是最好的,他永遠是獨特無匹的啊!
普魯斯特心中的最大張王牌是巴爾札克
然而,普魯斯特心目中的最大張王牌永遠還是巴爾札克,在《普魯斯特的個人書房》一書中,作者藉〈同性戀讀者:夏呂斯男爵〉一章描述巴爾札克對普魯斯特寫作的無形影響,那種影響表面看不出來,實質上卻是無所不在。事實上,普魯斯特在早年寫作的《駁聖柏甫》一書中,即已設定兩章大談巴爾札克,一章專門反駁聖柏甫對巴爾札克的批評,另一章則創造一位酷讀巴爾札克的人物,成為後來《追憶似水年華》中無所不在的蓋爾芒特公爵一角。對許多愛好閱讀文學的讀者而言,巴爾札克肯定是一個令人無法迴避的偉大作者,他寫作時下筆如神,一瀉千里,展現著無與倫比的想像力和觀察力,還有無比驚人的活力,卻從不追求無謂的文學性,甚至還流露出令人鄙夷的粗俗風格,這就是令許多男性讀者敬畏而教許多女性讀者仰慕的巴爾札克。夏呂斯男爵是《追憶似水年華》中極具分量的一位重要角色,是普魯斯特刻意塑造的一位同志角色,出身貴族,長相體面,知識修養和品味亦均甚佳,其中包括對巴爾札克的欣賞和理解,並奉之為生活圭臬,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包括在那裡邊了。關於巴爾札克,他有一個這樣堅定不移的信念:生命的反諷和複雜,我們從小說裡學到的,比從人那裡學到的要多得多,真實的生活,最後生活所揭露並照亮的,唯一真正活過的,那就是文學。
有一點巴爾札克最為普魯斯特所推崇讚賞的,就是他在作品中處理性偏差的慷慨寬容態度,在19世紀之際的保守道德觀之中,這是很難想像的,身為同性戀者,普魯斯特對巴爾札克處理同性戀題材的大膽和原創極為激賞,他說:「對於那種激情,一般世人不是忽略就是嚴加譴責,他卻瞭如指掌。」普魯斯特肯定是20世紀西方文學中大膽將同性戀情節赤裸裸鋪上檯面的偉大前瞻者,我們不妨想像,他在死前的一年,也就是1921年,出版《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五冊《索多姆與戈摩拉》時,對1920年代的西方讀者而言,所引起的震撼會有多大了,他把自己最精采的創作精華幾乎都獻給了同志書寫,這難道不是早在一百年之前,他的前輩大師巴爾札克已經預先為他鋪了路並提供給他至佳的靈感的嗎?
一本有關文學的文學之書
越是耐心反覆閱讀《追憶似水年華》,就越發覺得,這不僅是一本抒發人生故事的偉大傑作,其本身即為一本有關文學的文學之書,而且幾乎是漫無止境的伸展觸角,不停地帶領我們遨遊,永遠沒有終止的時刻,印證著普魯斯特向來的信念:人生是一場衰亡的過程,這中間有歡樂,也有失意和痛苦,唯有藝術才能帶來和諧與安慰,藝術能天長地久,偉大的文學正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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