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陳大為詩集《巫術掌紋》(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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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術掌紋》書影。 (聯經提供) |
初識陳大為的詩,來自1994年那冊外觀瘦弱質樸、內蘊雄健凶猛的《治洪前書》。彼時他剛就讀東吳中文碩士班,因為連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大獎而頗受詩壇矚目。多數論者或為「在台馬華文學」又一新星誕生而振奮,我卻獨對其所選擇的書寫題材與敘述策略深感興趣。〈招魂〉新論魚父、〈摩訶薩埵〉塗寫莫高壁畫、〈治洪前書〉推敲鯀禹糾葛……世人熟悉的神話中國在詩人筆下獲得翻轉,他拷問歷史「真實」的雄心在同世代中確屬罕見。必須承認的是,當時我曾一度懷疑:羅智成上個世紀八○年代在《傾斜之書》、《擲地無聲書》中,已經作了幾近完美的示範,晚生一輪的陳大為又能變出什麼新花樣?
直到第二本詩集《再鴻門》問世,才可謂完全解除了我的疑惑。詩人以徹底解構與重鑄新腔的雙線並行策略,讓許慎、嬴政、曹操、達摩,乃至於三國水滸的英雄好漢,在詩人筆下「歷史的骷髏都還原了血肉」。但此處「還原」絕非擬古仿真,而是剔盡陳腔、打碎重拼,堂而皇之引進後現代的書寫策略,詩語言上也跟羅智成、楊澤等前行代徹底告別。回顧九○年代,陳大為《治洪前書》、《再鴻門》與唐捐《意氣草》、《暗中》的出現,足以證明兩位皆屬擅於變造(新)古典風華、添入(後)現代意識的佼佼者。二十年過去了,他們一直都是「五年級後段班」最重要的學院詩人。兩人的書寫雄圖,當然不限於學院圍牆之內;遺憾的是,其詩創作所帶來的文學史啟示,學院外的有識者畢竟不多,研究或討論終究有限。
本世紀陳大為繳出了《盡是魅影的城國》及《靠近羅摩衍那》,最後就是這本集廿年大成、新作加精選的《巫術掌紋》。近八百行的南洋史詩與十餘首台北都市書寫,構成《盡是》一書的基礎骨幹;但詩的城國裡,也首見詩人挑戰台灣讀者認知範疇的嘗試。像〈甲必丹〉不刻意標注是馬來語的Kapitan(協助殖民政府處理事務的僑領),讀來卻有一種陌生化後的疏離效果──諸如葉亞來、拿律戰爭(Larut War或稱拉律戰爭)亦復如此。《靠近》一書則走得更遠,陳大為收束起偌大的南洋,轉而聚焦於老家「小桂林」怡保,直面多元種族社會的宗教與文化情境。羅摩衍那為印度兩大史詩之一,整本《靠近》有意讓佛道教、印度教與伊斯蘭以詩共生並存。陳大為這類文化與地誌書寫,既挑戰、也開拓了台灣現代詩史的經驗框架,其意義豈止於「記錄家鄉」而已?
《巫術掌紋》則是更進一步的延伸。六首〈垂天之羽翼〉調侃意味濃厚,拿溫瑞安、李永平等馬華旅台前輩試筆,可以跟前作《靠近》中書寫北島、江河等中國當代詩人的六首〈京畿攻略〉並觀,提供了讀者嶄新的互文性閱讀喜悅。十二首〈銀城舊事〉雖在記錄家鄉的人與鬼、真與幻,但銀城可以是(或不是!)怡保,詩人發表時便刻意未加註明。最具企圖心者,當屬作者從馬來文地名自行音譯的〈拉爾哈特〉。它源於童年生命經驗的濃縮,詩人再以想像後天加工,建構出一座半虛構、「像書籤一樣/夾進聖典裡」的伊斯蘭孤城。叛軍、彎刀、戰馬……詩人都走到了這麼遠的他方,傳統的「大中華」、「台灣」甚至「馬華」文學史該如何回應?南蠻刺青,北地漢語,說書人陳大為至此已下筆若有巫,出入無不自得。文學史家的任務,就是不該任其舌頭累垮,輕言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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