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書評/帝國與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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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書:平路長篇小說《婆娑之島》(商周出版) 熱蘭遮城的陷落,是永恆的毀滅之美
平路的《婆娑之島》,始於一個帝國的終結。對東方史家而言,熱蘭遮城的征服,是中國四百年來最為輝煌的記憶。在此之前,漢人從未成功抵禦來自海上的侵略,不管是倭寇,或是紅毛。鄭成功在歷史上之所以成為迷人的傳說,就在於他擊敗海上的殖民者。他的智慧與果敢,升格成為中國史家最尊崇的夢。在他之後,整個清代時期都是敗軍之將的歷史。西方帝國的淪亡,確實值得大書特書,鄭成功的歷史地位,也因此而水漲船高,這是中國歷史成王敗寇的規律。失敗者,尤其是帝國的失敗者,總是落入被殘酷遺忘的下場。 重建失敗者的歷史 在記憶空白處,正是小說家介入的地方。平路有意重建失敗者的歷史,她銳利注意到最後一任荷蘭總督揆一。這位曾經是帝國象徵的權力首腦,狼狽離開台灣之後,是如何迎接他何等狼狽的晚年。在遙遠的阿姆斯特丹,濃烈的福爾摩沙氣味,始終縈繞他生命最後的旅程,最後還與他相偕俱亡。失敗者永遠都必須承擔歷史錯誤的責任,也必須領受無端的構陷與譴責。這部小說最迷人之處,便是把過去的歷史事件與當代的新聞事件並列,彷彿是互不相干的雙軌故事在發展,卻隱約間形成某種對比與對話。 所謂新聞事件,指的是美國間諜與台灣女子的愛情故事。非常不起眼的小小新聞,驟然捲起巨大風波,成為台美之間的政治醜聞。同樣寫的是帝國與海島的辯證關係,美國情報員也要背負叛國的指控與出賣的罪名。兩個故事最大不同處在於,揆一總督面對的是一個沒落的帝國,而情報員則承擔這地球上最為強盛的帝國。荷蘭與美國,無論在格局或規模上都不成比例,但都同樣牽動著台灣的命運。 那個島總是陷入夾縫 古典史上與現代史上的帝國,常常與台灣陷入纏綿悱惻的戀情。這是福爾摩沙的宿命,與帝國展開戀愛時,不免都以女性的角色登場。揆一時代的原住民女性,華盛頓時代的台灣女子,對帝國釋出無與倫比的誘惑魅力。男女之間的迎送,構成了台灣命運的起伏。小說中,暮年的揆一暗自發出感嘆:「這麼多年,那個島總是陷入夾縫。」被挾持在歷史縫隙裡,台灣注定要扮演悲劇角色。女性的身分,在帝國權力結構中一直都是飄搖不定,在擁抱中,她是最穩定的力量;在離棄時,她完全是身分不明。歷經大清帝國、日本帝國的統治之後,台灣好不容易建立漢人史上罕見的民主國家,卻仍然無法掙脫美利堅帝國的支配。 平路有意無意透露這樣的信息,自17世紀以降,台灣的殖民地位至今還是難以翻身。但是她並不直接觸探海島的曲折命運,反而從帝國伸展出來的權力觸鬚,勾勒台灣之所以是台灣的命定軌跡。揆一的情人是原住民女性娜娜,美國情報員愛慕的對象是現代女子羅洛萊,好像足夠影響帝國的代理人,卻在權力更迭之際,完全消失無蹤。凡是與台灣女性有過戀情,終究都要招來無端的罪名。如果不是出賣情報,便是背叛國家。彷彿台灣只是一個檢驗人性的場域,用來測量帝國官員的忠貞與不貞。 平路筆下女性角色,總帶著複雜文化意義 擅長從歷史事件或新聞事件挖掘故事的平路,遠從《玉米田之死》開始,就耽溺於後設小說的營造。對於歷史上重要女性的命運,她勇於在史家筆端未及之處延伸豐富的想像。最受矚目的兩部長篇小說《行到天涯》與《百齡箋》,分別對宋慶齡與宋美齡的愛情故事重新翻案,企圖揭露男性史觀所刻意遮蔽女性的身分。平路表現出來的姿態,確實具備了過人的膽識。 這冊《婆娑之島》,著墨在荷蘭總督揆一的分量較重,對於美國情報員的描述相對較少。台美關係的連結,有著錯綜複雜的因素。以兩國之間男女情報員的愛情故事,來撐起整個政治形勢,顯然有很大的局限。所謂《台灣關係法》的內容,充斥著太多曖昧的字眼。也許可以拿來挪用在男女關係的定義,台灣究竟是情人還是情婦,到底是元配還是前妻,顯然在小說裡還有游刃的空間。平路的《東方之東》,已經觸及兩岸的敏感神經。或許下部小說將有可能處理台中美的三角關係,亦未可知。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平路卓然成為女性作家行列中頗受矚目者。在她筆下,女性角色總是帶著複雜的文化意義。她所構思的小說,都毫無例外對抗著歷史上的種族優越論、階級優越論、性別優越論。她的作品,往往夾帶著強大的破壞,不僅使男性建立起來的秩序受到挑戰,也使帝國權力構築起來的威信遭到批判。台灣是女性,這已是許多論述中普遍的講法。但是如何賦予女性恰如其分的血肉,正是文學想像所要追逐的目標。平路的小說,便是擔負著如此的任務。熱蘭遮城的陷落,美國間諜的被捕,總是肇因於人性的脆弱。帝國無論多麼雄偉壯麗,完全禁不起情慾的誘惑。平路形塑出來的台灣女性,好像在歷史上發揮不了作用。她雲淡風輕的文字,竟然擊中帝國最為不堪的一面。那種毀滅之美,或許還可以寫得更加放膽,更加殘酷,更加不留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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